大概十多年前,当“用工荒”第一次出现在媒体上时,曾引来一片质疑:泱泱大国怎么会缺人?而这些年来,伴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用工荒”也发展成了一种常态,而其中制造业缺工尤甚。
在人社部公布的2021年第二季度“最缺工”的100个职业中,仪器仪表制造工、焊工、车工、包装工等制造业一线岗位名列前茅。那么在制造业产业门类齐聚的上海,“用工荒”究竟呈现怎样的态势?该如何破解?劳动报记者进行了仔细的调查。
尽管季节早已过夏,但在浦东金桥劳务市场里,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一种热度。
人呢?怎么还不来?什么时候会来?这样的“灵魂三问”,对于场内的50多家劳务中介机构而言,几乎每天都在进行。
在这家上海规模最大的劳务市场内,目前发布的岗位数量“毛估估”要达到四五千个,但是从登记入场的人数来看,求职者日平均不过在100至200人左右,而即便是这些人中,选择制造业的还是少数,这也使得相关企业大批的基层一线岗位招聘存在着缺口。
为此,有些企业不得不上门来催人,不少中介在自掏腰包加大“返费”求人,但一个现实就是,市场里并没有人。
不明白这人去哪里了
“今天你无论如何也得给我点人,不然我没法交差了。”坐在沙发上,延锋伟世通的企业招聘主管严毅对着中介老板非常严肃地说道。
作为汽车零配件制造厂商,这家企业从年后便挂出“急招”,但50至100来个岗位需求从来没有被满足过。
在制造业扎堆的浦东金桥,众多加工型企业发布的大量用工需求在劳务市场里可谓随处可见,索广电子、振华机械、欧姆龙、沪东造船、英华达……这些赫赫有名的企业无论何种性质,在市场里都是“一律平等”,统一以标签形式粘贴在50多家中介的墙上,特意标注的“直招包进”、“包吃包住”、“待遇丰厚”等,则如同伸出的一双双手,在期待与求职者相握。
曾几何时,这些企业都是外地来沪年轻人首选的“香饽饽”。但是如今,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和延锋伟世通一样,只能处于等待期中。
“我就不明白这人去哪里了?”严毅说道。他告诉记者,今年给一线岗位工人开出的薪资又比去年同期高出了千元以上,月薪达到了7000元左右,“我们给的也不低了,但还是没有人来。”
这种“抢逼围”,还出现在了距离市场15公里外的秀沿路上。这里,是上海最具代表性的电子制造加工企业之一昌硕科技的所在地。
“过来应聘面试的吗?”只要你是一个陌生面孔,站在秀沿路3688号的附近,这是最常听到的“搭讪”。无论你是谁,一过康新公路路口,总会有三五个骑着摩托车的男女迅速围过来,“帅哥,找工作吗?”,“马上安排进厂啊”、“急招人,要不试试”。
除非你断然拒绝,否则这些人会跟随着你的脚步,不断游说,直至你义无反顾走过了厂门口。他们才会悻悻然回头,去寻觅下一个目标。
高额返费引发的“潮汐”现象
面对着严毅,曹春英只能赔着笑脸。没办法,作为劳务中介的负责人,人供不上去,她怎么说都有责任。
“前段时间不是送了200多人了吗?”曹春英小心翼翼地打听着。
“别提了,没多久就走了大半。”严毅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每次都是这样,招得慢、走得快。”
“今年春节开门后,我亏本到现在。”曹春英有些欲哭无泪,“原想着元宵过后能上来些人,结果没有;再想着五一节后能回来些人,又是没啥。”
为了留住客户,曹春英说自己在自掏腰包,拿出返费帮助企业招聘。就拿延锋伟世通的岗位来说,每个补贴都在1200元左右。
“返费”,如今成了劳务中介中的一个公开秘密,在制造业用工方面尤甚。只要求职者愿意到厂做满一定天数,就可以拿到一笔“奖金”。
返费的高低,与企业的用工需求程度、岗位招聘人数等息息相关,“小厂”给得较低,从500元到千元不等,而要是那些“大厂”,返费的金额则会让很多外人咋舌。
同样位于浦东的昌硕科技,就是如此。厂内约十多万年轻人,从全国各省市汇集至此,成为苹果的“全球员工”。每年秋天是iPhone手机的新品发布季,昌硕会大量招工来充实生产线,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出货高峰。所以,自9月开始,全国各地的临时工就会如候鸟迁徙般涌入此地,他们中大多数真实的目的,就是为了返费。
记者了解到,只要中介招聘的员工能在昌硕打卡干满60天,就能拿到最低1万元至12500元的现金奖励。
因此,在这些企业中形成了“潮汐式”的独特用工景象:高额返费引来了求职者,但在返费到手后就会迅速离去,又有一批新人随之而来,反复如此。
潮起与潮落,时间就是2个月。企业的流水生产线上,始终也留不住工人。
劳动力市场遇冷或有两大原因
在金桥劳务市场里,有人告诉记者:如果你操着外地口音,只需站在中介门口盯着黑板超过十秒钟,就会有一堆人来“嘘寒问暖”。
曾经日入场逾千的市场,现正在无奈地遭遇冷场。金桥劳务市场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年后最高峰的入场纪录是日均600人,结果还没持续一周就断崖式下滑,现在每天也就100-200人。
今年二季度时,人社部官网发布“全国招聘大于求职‘最缺工’的100个职业排行”,其中“生产制造及有关人员”占据39个,是最缺工的职业分类,高于“社会生产服务和生活服务人员”的数量,后者为38个。
新进排行30个职业中,除了“仪器仪表制造工”进入排行前十,“智能制造工程技术人员”“工具钳工”“多晶硅制取工”“通信工程技术人员”“自动控制工程技术人员”等职业新进排行,“机修钳工”“冲压工”“金属热处理工”等职业呈现短缺程度加大的趋势。
58同城招聘研究院院长李妍告诉记者,从网站招聘数据来看,上海制造业的企业招工需求主要聚焦在普工、操作工、组装工、包装工、装卸/搬运工、切割/焊工、电工、铲车/叉车工、铸造/注塑/模具工、综合维修工。其中电工招聘需求同比上升最为显著,呈几何倍速增加,切割/焊工和操作工同比增幅均在100%以上,铲车/叉车工同比增幅也超过90%。
李妍表示,如果从大数据分析可以发现,上海地区制造业的长期缺工岗位集中在普工、操作工、组装工、包装工和万能工等,其中操作工、组装工、包装工在2021年4月的供求比均超过10;纺织工、印花工、染工、管道工以及电梯工则是近年来相对急缺岗位,不过总体招聘规模相对较小。
不过,李妍告诉记者,伴随着上海先进制造业的发展,一些高级技工工种比如自动化工程师、汽车设计工程师、电镀工、电力线路工等需求不断加大,其中自动化工程师、CNC/数控工程师和机械工程师年招聘需求复合增长率均在15%以上;漂染工、整经工、复卷工、纸样师/车板工、压痕工招聘需求则相对萎缩。
“当前,上海制造业用工总量呈现小幅下降,一方面是上海制造业积极数字化转型,对基础用工需求降低,另一方面可能与工厂外迁有关。”李妍如此说道。
“进厂,感觉没什么意思”
即便是来到金桥劳务市场的求职者,不少也对这些制造业企业提供的岗位“兴味索然”。
“刚来上海时我进过厂,感觉没什么意思。”山西小伙胡春城说道,“别看他们贴的工资高,那都是靠加班加出来的,忙起来的时候在流水线前一坐12个小时,太枯燥,也不自由,上班时手机都不允许带进去,下班一看,漏了一堆消息。”
一位从昌硕离职的年轻人告诉记者,生产线上的工作,就如同一个拼命快进的电影。
工作枯燥、青春搁浅,冷冰冰的生产线上少有温暖,有的只是线长、班长因为你失误而发出的呵斥,“没有人会喜欢。来到这,我终于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累,什么叫赚钱不容易!能在厂里待上一年的人,舍友都能换几十批。”
据了解,昌硕7个厂区都在生产跟苹果相关的产品,生产一台iPhone需要经过组装、扣合、打螺丝等400多道工序,至少要过700个人的手。
在这位年轻人看来,一张张主板从流水线上经过,体力和精力也在机器特有的节奏中消耗殆尽,“手上的活停不下来,脑子已经放空。”
胡春城就表示,哪怕是做个外卖员,也比“进厂”强,“好歹我想做就做,不做就拉倒,也没那么多规矩。每天也就中午晚上两顿饭时间忙点,赚得还不少。”
一个事实是,制造业的工人正在流向服务业。如今,工厂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已经远远落后于快递、外卖等新兴服务业。
数据显示,在饿了么300万名骑手中,有15%的外卖骑手是工人转型,占比最高。美团外卖在疫情期间新增的100万外卖骑手中,有27.2%来自制造业企业,也占比最高。
制造业最吸引人的黄金期已过
对于用工紧缺的出现,干劳务输出、劳务派遣这行已有二十年的上海通答劳务服务有限公司的负责人朱顺庆,有最直接的感受。
“现在的工人真的比以前少多了。”他曾经历过“一天就弄来几千人”的“辉煌”,但如今,他一天联系过来的务工者可能也只有几十人。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有底气。因为,对于一些小型的劳务中介来说,或许只能交“白卷”。
“年轻人越来越不愿意去当工人。”朱顺庆坦称。对于目前的现状,他有一句很直白的话——“工人不像工人,老板不像老板。”
“过去,年轻人进厂想的是学手艺,当师傅,好好地干下去;现在,年轻人进厂想的是返费,责任心缺乏。”让朱顺庆常常感到啼笑皆非的是,来打听工作的不少人,一问工资待遇,二问吃住WIFI,三问上不上夜班,该问的工作内容、技能水平等基本忽略不计。
同样,在朱顺庆看来,不少企业的负责人也是急功近利,缺乏以人为本的理念,对员工缺乏关心关爱,进厂后就将其当成了“机器人”。
工人,是“人”,不是机器。但在目前一些企业中,似乎只有招聘的时候把职工当“人”,一旦安排上岗,就视为“机器”,从事着简单、单调、重复的工作。
“这种环境下,怎么留得住员工呢?年轻一代的工人,不只是谈薪水了,还讲求环境、福利,而且充满个性。受了委屈,或稍有不如意,他们就走人了。”
朱顺庆告诉记者,90年代初期时,上海制造业的企业招人根本不用发愁,全国各省都会主动把当地的富余劳动力和职校应届生等输送到上海,“2002年、2003年时达到顶峰,单江苏省一年就向上海输送了30万人。”
但现在,曾经的“鼎盛”场景已一去不复返。“周边省市的经济发展也很好,同样需要劳动力,很多年轻人已经不愿意出来了。”朱顺庆表示,别说苏浙如此,如今来自西部劳务输出大省的务工者中间,这样的想法也逐渐多了起来,“过去是劳务输出地的中介求我们,我们求工厂;现在是工厂求我们,我们再求劳务输出地的中介。”
劳务中介渐渐“抛弃”制造业
事实上,一些申城的劳务中介近些年来也在“抛弃”制造业。
位于陆家嘴的仁联集团,每年向3000家中大型企业、近50家世界500强公司外派雇员50000余人,年培训及供应人才能力超20万人。2014年创始之初,制造业劳务外包占据了其绝大部分业务,客户包括了当时沪上众多汽车整车零配件企业、电子制造厂等。而在7年之后,这一比例已经下降到了20%以下。
“制造业的一线工人已是越招越远,越招越偏,越招越难。”仁联集团华东区总经理王立新告诉记者,在长三角范围内,劳务中介能够找到“进厂”的年轻人凤毛麟角,现在的主力范围基本已是在东三省、云贵川和广西等地区。
对于业内普遍存在的“返费”,王立新对其并不看好,“这就是一种不规范的行为,中介为的就是完成任务,实际上根本解决不了企业的用工问题,不过是饮鸩止渴。”
正是招聘成本的不断增加和年轻人留不下来的现实,让仁联的业务逐步转向服务业外包为主体。在王立新看来,如今的新业态和新经济的发展,使得快递、物流、直播、创业等成为主流,无论从薪资、自由度、个性化等方面,相比制造业都有优势,这在客观上也确实吸引了大批流水线的年轻人投身于此。